京都,一九九四年春
greyhound, a companion
傍晚,多伦多灰狗巴士总站。距离发车时间还有四十五分钟,身旁的舅舅还是半信半疑地问,你真的要乘灰狗东行南下,你真的不怕?真的,我真的不懂得要怕什么。一心只想着要到纽约,到芝加哥,更从中部往南下,经圣路易斯、孟菲斯再到新奥尔良,然后一鼓作气再到奥兰多、迈阿密、甚至泽西,日出日落长路漫漫,我有我的巴士公路小小小电影,我有
我的微型美国梦。
上车之前舅舅把我紧紧拥在怀里,仿佛是十多年前他只身离港赴加求学,矮他半截的我到机场依依不舍的后现代续篇。外甥多似舅,当中不也就是有这一点流离浪荡的牵连?当然今日的他已经早为人父安居乐业,我却热切冀盼面前有随时开展且不知如何收拾的未知未来。
凭一张三个月的巴士通行证,我与灰义无反顾——为了节省旅馆宿费,故意挑十数小时的夜行长程;三更半夜在某个不知名小镇下车,与一室游魂久等早发的第一班车;转车时一时大意几乎把行李都丢掉;某个雷电交加的半夜飞驰在荒原公路上清清楚楚看见闪电就在身旁打落……然后是车窗外流转的千篇一律的路牌、酒吧、汽车旅馆霓虹灯——我知道,我没有来错。
车抵新奥尔良,抖擞精神来个蓝调的夜晚,城中会所逐家逛去,简直可以编一部爵士乐史。大街尽头是灰狗车站,明早再出发!
日影
shadow under the sun
东山区下河原町八板鸟居前下——我把地址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地图翻得翘起了一角,更在这弯弯窄窄的靠山小道旁来回走了几遍。身旁的同伴M由和颜悦色转而开始有不寻常的笑容,而我更是心烦气躁,豆大汗珠从额上直往下掉。远道而来,不为什么源远古物风雅庭院,为的是一碗绝品鸡肉鸡蛋饭(亲子饭)。
每到一个城镇,安顿妥当之后,习惯第一件事是找出一家有规模的书店,翻翻当地的旅游指南。久而久之训练出一个直觉,知道哪些只宜翻看哪些必须携同上路。未到京都,成千上百种旅游专刊中我一眼看中这本指南,说实话,也就是看中了名胜与美食同时图文并茂的编排,八板神社的猩红建筑下面有一碗鲜美诱人的鸡肉鸡蛋饭(亲子饭)!
告诉自己要把这条小巷再走一遍,终于在这所木头房子与那所木头房子当中发现了窄窄一道门,绝不起眼小小布条上书几个我不懂的日文字母——然后是典礼过程:独沽一味的鸡肉与滑蛋与米饭组合,老店东不慌不忙在小小厨房里为客人准备,早已饿得软手软脚的我,按不住一脸喜悦,吃罢一碗再来一碗……
终于满足,得意的神色叫M直摇头。墙上精工计时显示原来已经是下午三时,赶忙再翻指南看看附近有没有吃茶店,有茶的话又怎欠得精致和果子——走着走着,午后的阳光已经在玩游戏,回头一看自己长长身影,我知道,有影一日,也会继续追逐这美味关系。
吃不完
意大利帕尔马,二OO一年春
all you can eat
常常有人在身边抱怨,生活如何如何不如意,这个世界如何如何不公平——其实一切也就是从自己活动的那几十立方英尺计算量度,对自己不利的没有额外好处的就称之不公平,不按自己胡乱幻想成事的就是不如意,这样的骂那样的怨,其实是自寻烦恼。
我倒觉得一切都有冥冥安排,有玩乐的机会就必定要加倍工作,有美食当前就要冒着发胖的危险,有俊男美女做男友女友就有随时被狠狠抛弃的可能。很多时候决定权、选择权其实在自己手里,就看你如何去走出第一步。
也许是习惯,就连决定点一盘喜爱的生火腿伴蜜瓜以及乳酪馅云吞,也都大条道理的为自己开解撑腰。胖就胖到底,有因有果,更何况是在Parmigiano Reggiano意大利著名乳酪的故乡Parma城,乳酪之外风干生火腿也是当地特产。有幸来到这里,自然就忘掉了卡路里计算表,抛开对体态的苛刻要求,享乐与犯罪,奖赏与惩罚,绝对公平公允,挑战社会既定条条框框,吃原来也是大是大非的斗争。
吃过了意大利的钟爱,又怎能遗忘也门的丰盛早餐和缅甸的平民下午茶。谈到吃,千言万言眉飞色舞,开怀大吃无罪,还贪心地拍照留念日后回味,讨自己欢心,除了吃,还是吃。
水世界
巴黎,Citreon公园,一九九八年夏
water world
大好晴天,怎好意思呆在室内?
行旅途中,其实可以不必一天到晚往外跑。累得厉害其实什么也看不到记不牢,大胆留在室内只看看窗外风景,其实是种成熟的奢侈。可是今年春天,经过的地方总是下雨:德国
大城小镇、伦敦、东京、米兰雨衣雨伞不离手,常常是大雨淋漓被逼懒在室内。难得数天在巴黎,老天竟然肆无忌惮地放晴,干爽轻快,巴不得二十四小时在街上跑。
巴黎实在有太多太多可以看可以玩的,匆匆有匆匆玩的过瘾,慢慢也有另一种看法。在这个花园一般的都市里,决定好好地游花园——好些年来把市内东南西北大大小小的古老的现代的华美的简陋的公园都游遍,印象最深亦每次必重回探访的是Parc Citroen,一个建成于90年代初的干净利落的公园。说它简约又未免小看了建筑设计师和园艺师的细密心思,每次沿着园内的散步道,走走看看,总有惊喜新发现。
Parc Citroen其实有的是传统花园的气派,就如凡尔赛宫后花园那样贵气、那种讲究,只是年代换了,迷宫也有另一种规矩;以花季顺序,以花卉颜色,甚至以花的香气来分区,是某种意义上的花的博物馆,露天花圃之外,当然有玻璃温室引进一室异国花草树木,让游人可以旁征博引借题发挥,这实在也是巴黎人的专长。
当然每回叫我驻足停留且乐上半天的,是公园草坪上方广场里的“”,称它作喷泉,它又跟传统喷泉不一样,五六排定时喷水的龙头“筑”起水墙,小朋友来回与水追逐躲避,湿个不亦乐乎。面前一对小家伙,又怕又贪又爱,嘻嘻哈哈的把身心都抛出去了。相对这些小朋友,我们这些大朋友实在太惜身子:怕水怕麻烦怕出洋相,自定规矩畏首畏尾,再好玩的都只有观望的份儿——大好晴天途经水世界,不得不停下来好好想一想。
来吧,管他一身尽湿,你究竟还等什么?你究竟怕什么?
窗外有窗
澳门,二OO二年夏;缅甸,一九九八年春
the windows
我们仔细地端详过室内的陈设器物,比量过家具的比例尺寸,甚至研究过墙的颜色和质料,看得差不多了,我们发现了居室的一角,原来有窗。
窗本来就在那里,我们往往却把窗当作必然,倒没有太理会窗的形态窗的性格,直到有
一天走进一个密封的没有窗的空间,你可能会突然惊觉窗的重要。
开始留意窗,窗外窗内,两个世界。窗也是门,推进来走出去,是经验的开始和结束。
常常也想,窗的造型看来也影响一个人怎样看这个世界吧。澳门的一座位处闹市的教堂,窗都是比例恰好的椭圆,一列排开有一种温柔敦厚的韵律感动,这样的窗,是特别适合天使的进进出出吧。
有一回在阿拉伯沙漠地区旅行,沿路的房子都是泥砖堆叠,偌大一面土墙上往往只开一个小窗。窗也没有框,有成方形也有各种古怪几何形状。幻想着光线通过这些三尖八角的窗投射到室内,那是一个何等陌生有趣的世界。
也曾路经山区,抬头有土皇帝的显赫古堡,厚厚的石墙有一种壁垒森严的肃飒。直至走进去攀上那看来没有尽头的阶梯,才发觉石墙上满满都是小洞,这些窗口也是枪口,窗外都是入侵的敌人,这倒是一件绝顶没趣的事。
还是那回在缅甸印象最深刻。走进方圆数里的庙宇群中东看西看,面前的一幢小房子据说是某位住持和尚圆寂前的居所。房子实在很小,但四方八面都是窗,我甚至怀疑这其实是不是一个亭?只是每个窗外都放置了那个脸上挂着金丝眼镜的和尚的坐像,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从早到晚朝外望,窗外人世间有什么风景怎能不清楚?只是这一切在和尚的眼里都是一场空,开了窗,看到什么看不到什么,原来都跟自己有关。
地底惊魂
纽约地铁,一九八六年春
an underground horror
一股呛鼻刺眼的不知混杂了什么的怪异气体扑面而来,甫一钻进地下铁入口就先来一个超级奖赏,我知道,名不虚传,我没有错。
早就来过,我们都有过事先张扬的许多许多纽约地下铁经验:你看过伍迪·艾伦在对面
月台傻兮兮地东张西望;你看过梅里·斯特里普一身便服在车厢里像个女教师;你看过罗伯特·德尼罗被黑帮同党追杀,胸口一刀横死在车厢里;你有幸更看到Keith Harring在地铁走廊通道张贴海报的空间,涂涂画画他的注册商标吠天犬、电光婴儿、跳舞火柴人……还有成千上百MTV实景,时装专辑照片、广告、访问、新闻,都在这个最局促、最肮脏、最恐怖、最危险,却又最有生气、最有能量、最直截了当的一流环境中进行。第一回又惊又喜闯进去,竟然毫不陌生转弯抹角登上一号快车,从曼哈顿南端码头北上。
外头日光日白,地车里却是阴森世界,坐在一堆“现代艺术”的豪放笔触当中,列车通道一端的钢门啪然打开,走进两个明显是醉了(!)的黑人,单看长相看不出年纪,因为一脸沧桑加上险恶加上疤痕加上醉相,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呢喃时而吆喝,当中一个摇着酒瓶,更往后袋企图掏出一些什么——然后轰隆一响,车厢里戏剧性地突然灯灭了,漆黑中度秒如年,一车厢竟然没人敢哼一声——十数秒后光明再现,大家你眼望我眼,那两个男人却已醉倒在地。
游园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一九八六年夏
in the garden
有风一日,还可以放风筝——在开阔的郊野空地上放,在局促的小单位十八楼C座把风筝放出窗外——形形式式都试过,反正想飞,飞个十万八千里,但也知道风筝总有那么一根线,牵于地上。
风筝不是种玩意儿,风筝从来就是个隐喻,至少自家投射种种象征意义。人在外,游离浪荡,往往更凸显对其民族传统文化生活习惯的牵念:不知怎的总会走进唐人街,不知怎的会早晨起来蔑视咖啡烤面包片、思念白粥油条一盅两件,不知怎的走进大都会博物馆二话不说直奔阿斯特庭院——1981年正式对外开放的一个展室,千里迢迢请来中国工匠复制苏州著名园林网师园“殿春”中庭小院:用的全是传说古代中国建筑技法和材料,将中国园林中调动人的全部审美感官的精粹尽情地发挥,诗之具象化,画之立体化,叠山理水,把大自然的气势神貌通过巧妙的总体布局安排,再现眼前——时空错乱,从未亲自到苏州访古的我,一下子在异地忽然故国,一梁一瓦一几一桌,都是自家文化精粹,又骄傲又羞愧:清楚知道这里的每一件文物背后都有血有泪有屈辱,但也分明的在这个制度环境中会得到最细心的保存和绽放……宁静和谐的园林庭院中,心绪却是跌宕起伏。
瓶分春色
伦敦,一九九七年春
the bottles
爱人如此,爱物原来更纠缠。
经常刻意告诫自己,算了算了,非日用必需的还是不要上身上心了,就让一切花花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顾自地灿烂,然后枯掉算了,反正都是潮流——但实际上,潮流来来去去,却
的确有身经百战的竟然留得下来跻身经典。经典当然不一定价格昂贵,就如面前三个大小不一的绿色玻璃瓶。
跟它们邂逅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然首先还是在杂志上惊艳的:心仪的英国家具设计师Jasper Morrison一贯以他的轻巧聪明,一手执著简约,一手也提升想像,简单干净却又处处刺激好玩。在他为不同厂商设计了一系列桌椅床柜之余,不知怎的又跑出了三个高矮肥瘦不一的绿色玻璃瓶:这个绿是玻璃才有的绿,瓶口特别向外水平发展,三个瓶站在一起玩的是比例的关系游戏,用来盛水?盛酒?还是就让它们盛着空气?都悉随尊便各自发展。当然你大可把它们当作三个空空啤酒瓶,垃圾房多的是,但当你亲眼目睹且把它们提在手里,果然自有魅力自有重量放不下。
有缘无分,每年在家具展都会跟它们碰面,多番打算买一套回家,到最后还是怕山长水远一身行李惟恐疏忽打破,今日在伦敦的SCP大本营又再度跟它们遇上:老板还说会有私家折扣……
土生土长
也门,一九九八年春
dust to dust
因为要看这一幢由泥板堆叠而成楼高十层的“大厦”,不远千里跑到这里,在大漠当中在烈日高温之下,还是会说:值得!值得!
还记得最初是在意大利导演帕索里尼的电影《一千零一夜》中看过这些叫人眼前不只一
亮的建筑物,连想也没有想过的这种建筑形式叫那些标榜异国情调又不合格的只能靠边站,这些千百年来都没有改变的建材造法,用当地泥巴,稻草混进石灰搅拌成泥浆,再像做饼一样铺平切割,然后在烈日下暴晒数周,坚硬成型,泥板就可以运到工地开始盖楼。
这样只用泥板堆叠,不用任何钢筋水泥固定的方法,在外人如我的种种诧异好奇之下,大方得体的不慌不忙的,挑战所谓的现代化。偏远古文明的厉害,真的不容怀疑。听说泥板一直往上堆叠,连泥浆开水糊一下也不必,就等一年一度的雨季,雨水自然渗透,把泥板接缝处慢慢溶合,浑然天成,也许就是这个意思。
总觉得要到什么地方要学什么一技傍身,就选择这个天大地大的校外课程沙漠分校吧。百分百,尤其坐在吉普车内风驰电掣横跨大漠看远方蜿蜒山野,经千年万年风吹雨打尘化成沙成泥,然后经人工转化成泥板建材,建筑起这让好几代人暂且栖身居住的楼房。也许有一天这面前的一切都先后颓倒,泥呀沙呀说不定又再循环成为下一代的建材,生生不息,自有一种叫人放心的能量和智慧。
因此我不单只相信土生土长值得骄傲,更有保证天生天养。
越南河内市,一九九八年春
house of rememberance
雨后,一街湿漉漉。典型南国的早晨,一忽儿艳阳炽张,一忽儿倾盆雨下,顾不了那么多,行旅当中其实少有懒散,口里说随遇随缘,其实早有计算,经常起大清早,早餐之前已经把住处附近的街头巷尾走遍,画的画拍的拍,匆匆早餐之后马上急行出发,军令如山,苦了同行的人。
直奔胡志明陵墓,只因在照片中看到那一幢灰灰黑黑的建筑,庄严肃杀好厉害。趁着今早满城还是盖顶乌云,偌大广场遥遥望去,想必更有气氛。昨夜匆匆还未读完那几卷惨烈的越南战争史,还未弄清胡志明作为越共革命领袖的生平时序事迹,只好边走边看,临时收拾。
陵墓算是一个人的新居吧。即使生前有权有势自作主张,遗愿的落实还是在别人手里。胡志明其实希望死后火化,但遗体却被存养在化学药水当中,每年还要长途跋涉从河内运送到莫斯科保养“维修”生前的他和蔼亲民,同甘共苦,死后却“活”在珍贵大理石殿堂之中,无意去惊动他、瞩仰他的我,却想得知他在天之灵有何感触?
绕过陵墓,竟然在一片茂密园林中给我们发现一幢传统越南高脚建筑,清幽简朴,自有一种灵秀之气。匆匆翻查随身旅游指南,原来这才是胡志明从1958年到1969年在河内的真正居所。一切当然刻意保持旧貌,一桌一椅,卧床台灯都异常简约,与旧主人的清廉磊落完全一致——此时阳光从天顶透进林中,蒸发起氤氲水气,我隐隐觉得,在这里他最自在。
空白
柬埔寨吴哥窟,二OO一年春
the blanks
从吴哥窟回来已经有一段日子了。短短勾留一个多星期拍的近百卷幻灯片早已冲晒好,要剪存档案的也早挑好剪好入框。反反复复地看,这么丰富充实的一个旅程,从声音到画面都肯定完满,为什么忽地又有一种异常的感觉?
就是这么奇怪,上路之前看了太多关于吴哥王朝的辉煌历史,9世纪到15世纪盛世的繁华美丽在到达吴哥窟之前已经在脑海中出演过无数次,直至亲临城下看到那些石像那些建筑,那远近呼应的空间布置洞窟回廊,还是目瞪口呆惊叹不已。这也叫人真的不明白1431年弃城之后,这曾经夺目耀眼的明珠是怎样在大家的记忆中蒙尘以至消失的?及至吴哥窟后来被法国自然学家在1861年重新“发现”,一度停止跳动的心脏才逐步复活过来,山中七日世上千年的唏嘘慨叹,也许就是我说的那一种空白的意思。
或许是过分敏感地想到身处的这一个城市的盛衰,我们是否也就在经历这样的一种准备弃守我城的现实?人家有过这样雄伟的地标,还有以领袖肖像雕刻成微笑神像的历史壮举,我们呢?许多许多年后,是机场大堂还是汇丰总行会被考古人员鉴定为古迹?还是这一切现存的都太寒酸太不像话?这叫人自卑的现实不也就是我所感应到的空白吗?
真想不到,这一趟访古之旅又叫我思前想后的。谁说出外旅游就一定悦目赏心快活开怀?我还是自甘作贱,宁愿脚步沉重一点,抗拒口不对心的自我感觉良好。
渴睡
纽约,一九九O年春
a thirst for sleep
累了,就睡了。
看来这是人生最大快事吧,可以肆无忌惮为自己做决定,随时随地,不顾后果,做爱做的睡个够的,训练胆色直截了当,清楚不过。
小时候看《水浒》,歇尽全力记住梁山泊一百零八条好汉的威武大名,可是记性实在差,来来去去只记得打虎的武松——历历在目的经典场面当然是醉卧景阳冈,大青石上说睡就睡,管他四野有什么蛇虫鼠蚁——跑出的是老虎一只还是要猛地打醒十二分精神,你死我亡埋身肉搏,为的是可以保住性命继续到处睡。
长途旅行,带着上路的依然是本色。飞机、火车、轮船、巴士上二话不说睡个全程是种福气,时空差错生理时钟调整中当然更渴睡——管他是马赛热闹海港蓝天碧海,凡尔赛宫后花园茂密林中,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右侧街角小公园,北京故宫博物院某某大殿朱红墙下……走得累了决定坐下,坐下就自然的睡着,许是从来没有一身贵气,引不来作奸犯科的小人。
自己爱睡当然也就留意处处睡的人,沿途也就拍下一堆爱睡的照片,当下大树好遮阴,纽约热闹街头也可以是私家睡房,而且睡相不羁,我有我梦,管你。
偕老
澳门,二OO三年春
the marriage
执子之手,与子。
简单的两句不简单,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给我碰上这两句,都会心头一暖,那根久久懒动的心的弦线猛地弹跳一下。这些自古承传的美好愿望,如今可有人有能力有勇气信守
?
逛博物馆,忽然有古老大木床,鲜红龙凤绣被连枕在眼前,喜庆迫人来。一双新人隆重穿戴,女的一身黑褂红裙,绣满金线纹样,龙飞凤舞;男的长衫马褂,光鲜得体,胸前十字双带挂红。图文并茂立体解说,细细道来是澳门及华南沿岸的婚姻嫁娶习俗:纳吉,纳征,请期,过大礼,上大字……
毕竟是展览,一双新人羞于露面,所以谁娶谁谁嫁谁,还是“无头”公案。但难得的是你手执我手,虽然看得出是木头雕刻的货色,但也算手工仔细,手一执一握就是永远,面对来宾,不得有误。
即使对“结婚”这个习俗与实践以及由此引发的种种问题,有种种怀疑质问,也公然以不婚同居表达自己的看法,但仍旧暗暗相信有人能“成功”地结婚满意地生活,与子偕老的也大有人在。当我探头细看那些恐怕快要失传的精工刺绣,身边的她早已跑到另一头去看婚纱。对不起,这一袭典雅高贵的真丝婚纱,可会勾起她的丝丝遗憾?
树妖
东京上野公园,一九九五年春
tree monster
酒店住房窗外有棵树,第一眼,我认定它是。
后来就喜欢看树画树,还要给树拍照。这大抵是缘起自少年时代,每个星期天一定跟着父母逃出城市往郊外跑——香港境内没有大山大水,可是勉强有点灵秀的郊野风景还是有的
,尤其在二十年前。而且每个星期天总会碰上一堆志同道合者,有计划有组织翻山涉水。我和弟弟也就是旅行队中年纪最小的,可是并没有什么特殊照顾,还是得日晒雨淋,登上了一个峰抬头还有一个峰——还有漂亮的树。
父亲画画,所以我也仿着他身旁带一本写生画册,休息的时候坐下来喝杯热茶,然后画画画,画的都是树,一笔一画一枝一叶,虽然到后来还是叫不出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种,也总算了解到不同的树有不同的生长形态,不同的身体结构和枝叶关系,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棵树,各自生死,人其实也是这样。
后来发展到一个星期有三天的清晨跟父母跑到水塘晨运,他们在林中散步的时候我就继续画树。本子满满的同学都叫我树精,可是树精后来也懒了,借口是在外旅行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留驻一个地点完整画好一棵树,只好拿出相机匆匆地拍,拍树干的古老纹样,拍浮在空中的气根,拍从枝叶洒落的光影……也特别留意长相奇特的怪树——面前的树粗壮硕大,有一群特大乌鸦正呱呱叫着从树后旋出来,老树成妖,我愿跑到树下听精彩故事。
也是日剧
京都御苑,一九九三年春
Japanese soaps
人在京都,自然放慢了节拍,一向心浮气躁的我,竟也淡定安静下来。
早晨起来,M正要翻掀导游指南看看该乘什么电车公车到哪里去,我倒提议就把重任交予双脚,听他们走随他们去,古都巷里当中散步道多的是,放松一点边走边看。
走进售卖京都名物五色豆的“豆政”和纸专门店“纸司柿本”、陈列着不知可否吃的漂亮烧饼的“鸣海饼本店”,转头又有不知是什么食肆的“拾得”和“麸嘉”,反正有字认字,真实又虚幻,经过了“泽井酱油本店”,面前是京都御苑。
平安朝时代的历史枝节还是弄不清楚,朝廷内里皇族官宦的钩心斗角倾轧杀戮也不太感兴趣,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书成于哪个时代,早就忘了有谁可以告诉我——不知者不罪,最不负责的莫过于悄悄散步经过的游人如我。
经过那些平实稳重的深棕色典型日式木头宫殿、刷得比白还要白的外墙、一尘不染的走廊,外望庭园是以北宗山水墨画为基本精神的“枯山水”,白砂之上用平行线条扫出清晰纹路,有涟漪,有波浪,有漩涡,有洄纹……看得闷得生厌是我功力未逮,可怜那几个皇族木偶穿一身传统服式,要在这里站上千百年,每日迎送匆匆旅客。跟她们打个照面我在想,作为会行会走的人,早该感激!